探春的三个心结

1

生母赵姨娘的能折腾，贾府上下，无人不知。这对要强的探春来说，无异于一道永远不能触及的伤疤。她躲在这道伤疤后面生气、委屈、无声呐喊，却又无可奈何。

宝玉说赵姨娘不忿她做鞋时，她鄙夷地说 ，“不过是那些阴微鄙贱的见识罢了”；赵姨娘说赵国基是她的舅舅，她激愤地说，“谁是我舅舅？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都检点，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？我倒素习按理尊敬，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”。

但毕竟那是生母啊，无人处，她也愿用春风化雨的方式和赵姨娘沟通，比如她劝赵姨娘的这句，“你瞧周姨娘，怎不见人欺她，她也不寻人”。相信探春在无数夜晚憧憬：假若生母能像周姨娘一样安静该有多好——自己也就不会跟着那么丢脸了。

但探春不知道，周姨娘的安静，到了贾政眼里，就是王夫人的翻版，贫瘠无趣，是个“木头人”。到了贾母面前，沉默寡言，无儿无女，连上去说话的胆量都没有。

尤氏眼中赵姨娘和周姨娘都是“苦瓠子”，但，谁更苦一些？且不说，贾政时常到赵姨娘房里，夜间还有一点围绕一双儿女话话家常的温暖，就单论收入而言，赵姨娘除了自己的，还有贾环的，再加上有时蹭蹭探春给厨房的小钱，王夫人这边有丫鬟时常偷着送贾环些东西，日子当然不能和太太比，但比周姨娘要丰裕太多。周姨娘或许更羡慕赵姨娘能折腾，羡慕她上蹿下跳，愣是活出一股子野蛮劲儿。

赵姨娘的能折腾，由来已久，上有父亲不鄙弃，下有弟弟没办法，她在贾府就形成了这么一个生态系统。这个生态系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，是长期“物竞天择”的结果。

如果赵姨娘有一天变得像周姨娘一样安静，结果或许是，母女关系亲密了，但贾政厌倦了，王夫人警惕起来了，这么一来，探春还能不能掌家也得另说。

2

探春作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，并不像宝玉那样完全安富尊荣，而是敏锐察觉自家争斗太过——“咱们是一家子亲骨肉，一个个不像乌眼鸡？恨不得你吃了我，我吃了你”，又说，“不如那小户人家，人少，虽寒素些，倒是欢天喜地，大家快乐”。

探春对小户人家女儿的欢乐有这么深的感触，大约有两种可能，一是看见赖嬷嬷家及亲戚家的女儿的欢乐深有感慨；二是读书时，对描绘小户女儿的欢乐印象深刻。

但探春怎么不想想她家有些丫头的来路，那些丫头原本也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啊！比如袭人。袭人家是小户人家，平日母慈女孝，其乐融融，然而一到危难时刻，首先被卖掉的就是女儿。刘姥姥家也是小户人家，有一年过不了冬，为了能过冬，刘姥姥带着板儿，忍羞含耻到贾府求助，不怪妙玉说砸了那个盅子也不给她，就是要表示极致嫌弃；也不怪黛玉说她是“母蝗虫”，黛玉哪见过那么能吃的？但刘姥姥即便被嫌弃、被嘲讽也要如此，否则，就只有卖掉外孙女青儿一条路可走。

小户人家的尤家姐妹，由于贪慕虚荣，傍上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姐家，最后都落得个自杀身亡；邢岫烟最终成了大户人家的准儿媳，看上去闲云野鹤、不卑不亢，可若没有妙玉的一番教导，那么依据她家条件，一定就落入混沌世界，成个“睁眼瞎”了。更不要说贾府那些小戏子，全是小户女儿，被遣散时，或说无人照管，或说回到家后也是被人卖来卖去，还是不安生，大部分倒情愿留在贾府做奴才。

钱钟书说，在围城外的，想冲进城里；在围城内的，想逃出城外。小户人家的女儿又何尝不羡慕大户女儿千金万金地珍贵呢？所以说，大户人家固然利益纷争、丑闻频出，但小户人家的女儿必然也不是整日欢天喜地、轻松快乐。如果把探春生于小户人家，别说诗书习字，有时就连起码的温饱都不能保证，何来的欢天喜地？

3

探春的第三个心结是自己不是男人，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。凡是读过《红楼梦》的人对她那一番话都言犹在耳，她说，“我但凡是个男人，可以出得去，我必早走了，立一番事业，那时自有一番道理。偏我是女孩儿家，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”。

同样是贾府孩子，作为男子，宝玉的心事用茗烟的话说，就是“希望二爷来生变成个女孩儿，和你们一处相伴，再不可托生这须眉浊物了”。宝玉的心事或许最有说服力：作为男人，不见得就想立一番事业，且想和做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。

贾雨村倒是凭苦读成就了一番事业，但靠出卖良心注定走不远；不出卖良心耿直做官，就被踢出局。之前，贾雨村的字很好，好到可以靠卖字为生，但这营生连赶考路费都凑不出。社会给予一个有才华的穷男人的舞台有限，或者干脆就是没有。

官三代贾政，靠着祖宗荫庇、自身端正，获得一个前程。他这个官，不大不小，大一点的王爷，哪怕是因为上不了台面的名优的事，他都不能得罪；有时皇帝重用下，比如出差考察，但回来就回来了，也没见升迁，到最后，他自己都名利大灰。

假托探春“肋下生双翼”，随花飞遍红楼世界，她会发现没有一个男人能顺心如意地立一番事业。

水溶少年老成，和皇帝关系好，但水溶真正喜欢的是宝玉那种赤子浪漫情怀。柳湘莲，想走一条行侠仗义天下闻名之路，很显然，没有成功。琪官倒是名动天下，却是没有自由的戏子事业。倪二是高利贷者，冷子兴是古董商人，薛蟠是纨绔子，贾珍、贾赦沉溺酒色，贾琏虽有办事能力，但缺乏高远志向。甄士隐悠闲度日，或许他是把这当成一份事业来做，最终也幻灭。世间有的只是封肃那种哄骗亲人钱财的小人，卜世仁那种不顾体面的吝啬鬼，傅试那种用妹妹的幸福换官场上的康庄大道的攀爬者，忠顺王那种只把名优当成玩物的大恶霸。

作者实则把所有能“立一番事业”的路口都堵死了。这就是一个末世。探春如果真的变成了一个男子，也真的从贾府走出来了，她一定会茫茫然，失望甚至绝望的。

4

可是，活在这烟火人间，谁还没点心结？心结背后是什么？是自我慰藉、自我疗伤。如果出现我希望的那种美妙情景，那么我的生活就会好起来了，我就可以从满地泥泞里走出来了。说白了，就是对眼前处境不接纳，却又倔强地不愿认怂认命。

探春就是这样啊，她一边激愤着，一边又脚踏实地地干着。她言之凿凿和赵姨娘划清界限，但听说赵姨娘被小戏子欺负，又赶去解围，拉着手劝。虽向往小户人家女儿的欢天喜地，但也尽心照顾其他姐妹，帮迎春处理嬷嬷偷钗事件，给岫烟玉佩。她在大观园也并非一无所成，成立诗社，革除弊端，都是探春事业心的展现。

她最终从三姐妹中脱颖而出。南安太妃约见，贾母就单独把她叫出来，其他都是亲戚，这意味着，贾母愿意给探春向上的机会。根据判词，探春应该被命运推动着，做了边疆小国的王妃，虽担心父母，牵挂父母，但自身处境应该还是很不错的。

或许我们该学习探春。有心结，却并不为心结所累。但我更希望，我们在生活中遇到难以打开的心结时，懂得跳出局限，在更广阔空间里思考它，如此，我们才可以避免为生命烙上一道永不可触及的伤疤，灵魂才会飞扬，生活才会更轻盈灿烂。